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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丹养成计划(十二-上)

雨后的四马路显得有些冷清,周沪萍踩着一双瓷白色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绕过路面上一个又一个的水坑,拐进一条弄堂。弄堂尽头是组织在上海的联络处,一间牙医诊所。仲夏慵懒又缱绻的午后,弄堂仿如也盹着了,四下里阒寂无声,周沪萍只听见自己鞋跟“嗒嗒”地一下一下叩击着石板路,衬着胸腔里七上八下“扑扑”的心跳声。

恐惧来得莫名其妙。周沪萍攥了攥手袋,这光景太过熟悉,潮湿的路面,坑洼的石板,枯绿的苔藓自墙根往上爬,扑鼻而来的是微苦的草木气与清朴的泥土气,当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不知是幻觉,还是隐伏的杀机,前方不远处是父亲的裁缝铺子,一爿老屋,前头开铺,后头住人。若干年前的一个冬日的黄昏,微雨,她裹挟着一身润润的水汽进了屋,屋内死寂,大哥面向下仆倒在地上,已断了气,父亲仰倒在八仙椅上,奄奄一息。大哥投敌,连累小妹惨死日寇之手,父亲绝望之下大义灭亲,与大哥同归于尽,从此她孑然一身,踽踽独活,人世间再无羁绊,直到田怀中把田丹托付给她。

为什么又无缘无故念及这些陈年往事?周沪萍定一定神,整理了下芜杂的思绪,撩开牙医诊所的门帘子。

诊所里空空荡荡,房顶上悬着两盏白炽灯,明晃晃地映着灰扑扑的墙面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刺鼻的消毒药水气味也掩不住浓烈的血腥气,周沪萍心悸一刹,又恍然有所觉察,兀自苦笑了一声,垂下眼睑,田丹平卧在地上,双目阖闭,面白如纸,心口扎着一把刀,身下蜿蜒着血泊。

该醒了。周沪萍移开目光,轻叹一声。

田丹从美国学成归来,成为组织的一员,从此性命悬于刀尖之上,刀光剑影,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一晃六年过去,周沪萍也被这阴魂不散的梦魇纠缠了六年,从前会尖叫着惊醒,会在醒来之后困意全无睁着眼捱到天光;后来渐渐地处之泰然,睁开眼,叹口气,下床给自己倒杯水,吞一片安眠药,接着睡;再后来,修为长进,不仅能察觉到自己身处噩梦之中,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自己从噩梦中唤醒。

眼皮沉如千钧,周沪萍索性也不睁眼,伸出手去搂一搂身旁的田丹。如今有田丹在,即使梦魇缠身,也有恃无恐。

然而手伸出去,扑了个空。周沪萍心下一滞,睁开眼。

田丹不在,田丹还没回来。

连日劳碌,周沪萍疲惫不堪,从广济寺回来后,浑身乏力,寻思着歪在沙发上打个盹,不想,睁开眼时,已是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周沪萍放心不下,披上大衣,出门去北池子找田丹,然而田丹压根没来过北池子。周沪萍与王伟民面面相觑,愣了半晌,二人异口同声:“庆丰公寓?”

王伟民叫了人力车,二人匆匆往庆丰公寓去。庆丰公寓亦无田丹形迹,冯青波所租住的208房,房门半开,屋内虽乱,一地狼藉,却无打斗痕迹。周沪萍稍稍松一口气,心却犹然空悬着,忍不住迁怒王伟民,没好气地怪责道:“冯青波在庆丰公寓租房,与一女的牵扯不清,这些你告诉田丹干什么?田丹对冯青波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伟民挠挠头,没吭气。周沪萍自知失态,平复了下心绪,沉声道:“我去附近寻一寻,你先回去北池子,假如田丹来找你,叫田丹在北池子住一夜,我明日再过来。”

入夜后的北平,下了雾,放眼望去,远处的层峦叠嶂,近处的宅第院落,全隐没在缥缈的团雾中。立在胡同口,周沪萍茫然地四下张望,田丹到底身在何处,全无头绪。

早知如此。

周沪萍长叹一声,想到田丹一字一句地重复自己的话,眸光闪闪,眼神笃定。

“先成为独立的个体,不依赖,不盲从,不亦步亦趋。”

“然后,才能成为一个清醒、理性、成熟的革命者。”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底,周沪萍在沅陵托了一位姓荀的朋友,把田丹安顿下来,自己又回了长沙协助处理善后事宜,救灾赈济,安抚民众。三个月后,张治中卸任湖南省府主席,前往重庆任职,周沪萍才回到沅陵,从朋友处把田丹接回来。

“所以,接下来,我们是去重庆?”三个月不见,田丹又清瘦了些,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长个子了,一开腔却还是孩子爽利的声口,“什么时候动身?总在这乡下待着,好没意思。”

“没意思?”周沪萍扬了扬眉毛,“老荀被你气得够呛。”

荀先生因身子不好,从警备司令部退下来,赋闲归乡,与妻儿同住,暇时在村子里头开办了间学堂,组织孩子们认认方块字儿,学学基本的加减乘除,讲讲抗日故事。周沪萍把田丹送过去劳烦他与他妻子照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又生怕田丹到了乡下如野马脱缰再闹出什么乱子来,遂对荀先生道:“丹丹差一年从省立中学毕业,教小孩子认字块儿还是绰绰有余的,您若忙不过来,可以叫丹丹代你照拂照拂学堂里的小孩子。”

荀先生欣然应允,不承想,田丹来后,学堂里的一群皮猴儿从此有了山大王。学堂里是再也坐不住了,田丹牵着狗,从营盘街的废墟里拱出来的狗崽子见风长,两个月已长得壮壮实实,显得威风凛凛,一群孩子在后头颠颠地欢跳着,踩过一条长长的冻实了的田埂,尽头是一条溪河,河面上结了薄薄的冰,用石头把冰层凿开,运气好的话,可以捞上来稻花鱼。

天气晴好的时候去山脚下,生了火,扔几个土豆或山芋进去,稻田里脱了粒的稻杆子扎成一束一束垒上去,抱两捆来,在野地上铺上两层,往上一卧,可以吃着土豆或山芋惬意地晒上大半晌的太阳。荀先生去学堂巡,不见人,着急忙慌地四处去寻,寻到山脚下,却见一群浑身是泥巴的孩子在野地里打打闹闹,田丹在太阳下安然入眠,一本打开的「山海经」斜斜地覆在面上,口中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田丹来之前,村子里头这些皮猴儿被荀先生的戒尺整治得妥妥贴贴,田丹来之后,一而再,再而三,本来循规蹈矩的孩子们简直有如被下了蛊,只差上房揭瓦,荀先生气得要罚,扬着戒尺叫孩子们站成一排挨个伸出手来,田丹拦着,笑吟吟地向他迭声赔不是。

“怪我怪我,不然,荀先生打我两下消消气?”

自然是不能打的。荀先生把戒尺往地上一掷,转过身去叹气,身后一群本来因着即将挨罚而蔫头耷脑的皮猴儿顿时又活泼了,拉着田丹一口一个“姐姐”视若神明。

“谢谢荀先生。”田丹恭恭敬敬,还不忘低下身去把地上的戒尺拾了。

过上两日,荀先生教训学生,四处找不见戒尺,急得团团转。田丹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望他一眼,低下头去,继续一页一页掀着放在双膝上的「山海经」。直到他叫田丹去帮忙找,田丹才眨巴着眼答了一句:“我给当柴火烧了。”

方才还吓得战战兢兢的一群学生哄然大笑,田丹自有道理:“荀先生,如今长沙上海的学校也不兴用戒尺打手掌心了,用戒尺吓唬小孩子,小孩子不明白事理,只晓得疼,好比用严刑督责百姓,百姓貌恭而不心服。”

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山海经」被卷成一卷,在田丹手里一下一下叩着桌案。

荀先生一团怒火直冲天灵盖:这是从「山海经」第几页里出来的妖怪?

捱了三个月,好歹把周沪萍盼回来了,荀先生对着周沪萍长吁短叹,只差磕头。

菩萨,这妖怪,您给降了罢。

周沪萍懒得与田丹掰扯,二话没说把田丹拎到荀先生面前勒令赔礼道歉。戒尺既当柴火烧了,赔也是赔不来的了,周沪萍灵光一闪,把田丹的狗牵来抵给荀先生,反正去重庆山迢水远,拖着一条狗也不太现实,不如放它在这为主子将功抵过。田丹拗不过周沪萍,临别之际,眼泪汪汪地对着狗唠唠叨叨讲了好久的悄悄话。狗当然是听不明白的,见田丹脸颊挨着自己,一如既往把头往田丹怀里一扎,蹭了两蹭,又伸出舌头舔舐了下田丹的脸颊,田丹当即崩溃,嚎啕大哭,一直到被周沪萍拉上牛车,还在呜咽。

 

火车上,田丹歪靠在周沪萍肩膀上打瞌睡,颊上泪痕未干。车身一晃一晃,周沪萍心也忽上忽下。田怀中日前捎信来,听闻内地战火自武汉蔓延至长沙,忧心忡忡,昆明相对而言形势还好些,临时大学也已复学,他正犹豫着,是不是年后托朋友把田丹接去昆明。

信捎来周沪萍手上,已有三五日,周沪萍却迟迟没有复信。

田丹去昆明,自然是好,重庆虽处内陆,但既是陪都,也不见得安全。

昨日,周沪萍试探性地问了问田丹的意思,不出所料,被田丹干脆利落地一口拒绝:“我不去昆明。你去重庆,我陪你去重庆,你回长沙,我陪你回长沙,你若在沅陵住下,我也陪你在沅陵住下,总之,你去什么地方,我也陪你去什么地方。”

周沪萍没有出声,悬在心上的顽石终于沉沉地坠了下来,甚至,还有些许欢喜。

这些许欢喜,叫周沪萍慌了神。

曾几何时,周沪萍以为是田丹在依赖自己,而如今,却发觉,自己渐渐也离不开田丹。周沪萍没告诉田丹,过去的三个月,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田丹。火灾后半个月,坡子街尾的老李头又挑着担子出来卖臭豆腐了,周沪萍每每路过,总会想到田丹,田丹若是在,定是会左手一串,右手一串,大咧咧地坐在路旁,吃得唇边颊上全沾上酱汁;警备司令部临时驻扎在北门外,搭了几间简陋的平房权当住处,周沪萍独住一间,半夜醒来,仍会睡眼惺忪地伸出手去给田丹掖被子,而后发觉田丹不在,怅惘久之;终于得了命令可以撤离长沙,周沪萍连夜水路往沅陵去,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田丹,一个时辰也不想耽误。

不对劲,这不对劲。周沪萍揉一揉太阳穴,越发地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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