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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丹养成计划(二十三)

堂屋里,白泥炉子中的火烧得正旺,炉子上的水壶喷吐着蒸气,吱吱作响。东西墙根底下摆着两个蓝地开光粉彩六角瓶,数枝红梅疏疏落落地插在瓶中,色如胭脂,八仙桌上供着一盆水仙,枝叶纤长,玉色轻明的花朵当中,缀着一抹晕淡的鹅黄,为着年下喜庆,每一枝上套着个红纸圈儿。沈世昌立在八仙桌前,持着一把小银剪子,给水仙修整枝叶,浑不把身后的苏雅露放在眼里。

苏雅露风寒未消,面色苍白,倚着五斗橱,坐也不是,立也不是。长根虎着脸拦在一旁,彻底断了她夺门而逃的念想。

北平局势瞬息万变,苏雅露很明白,自己倘如继续待在北平,将来或是被共党送进监狱,或是被沈世昌赶尽杀绝。与周沪萍的关系彻底破裂,再无转圜余地,北平一则不可能再安身立命,二则是伤心之地,遂简单拾掇了些换洗衣物,想着回去上海避避风头,无论如何,上海如今仍在党国治下,而且还有朋友可以投靠。

然而却在火车站被拦下了。

四九城里,沈世昌的眼线无处不在,无怪他可以只手遮天。

苏雅露到这个时候,反而生死不惧,曼声开口,打破沉默:“沈先生叫我来,是兴师问罪,还是秋后算账?”

沈世昌后退两步,歪着头,眯上眼,端详一下修整过的枝叶,又上前去把掉落在八仙桌上的红纸圈儿套回花枝上,方不慌不忙地开腔:“不是兴师问罪,也不是秋后算账,是褒奖。”

苏雅露道:“沈先生不必迂回,有话不妨直言。我没杀成田丹,又遗失了机密文件,如今落到您手里,也只能听您吩咐,凭您处分发落。”

沈世昌微眯着眼:“你倒是淡定,不怕我杀你?”

“您若想杀我,刚才在火车站,长根他们可以直接下手,不必费周折把我送来您面前。”

“还不太蠢。”沈世昌道,语气听不出喜怒,如一口古井,无波无澜,“我褒奖你,是因为你没杀成田丹,凭你的聪明,应该可以想明白为什么。”

“你想……你该不会是想田丹给你作证,证明你一直在协助共党和平谈判?”苏雅露轻哂,“不可能的,你假意协助共党和平谈判,以此诱杀共党,又杀死田丹的父亲,这些,田丹全知道了,恐怕恨不能把你除之后快,怎么可能给你作证?”

“田丹恨我,不假,但只消抓住软肋,即使我诱杀共党,我杀死田怀中,一样可以令田丹听命于我。你知道,田丹的软肋是什么吗?”

苏雅露心下一沉,没有吭声,只摇一摇头。

沈世昌抬手,拊在自己心口上:“是这里。”

“田丹善良,讲义气,从前年幼时如此,而今亦然。不惜自己的生命,却在意旁人的生命。”沈世昌叹一口气,“是个好女孩子,不过在乱世之中,未免太过幼稚……倘若我把周沪萍的性命作为筹码,扣在手里,你觉得,田丹会如何抉择?”

苏雅露神色微变:“周……沪萍?”

“张治中将军的机要秘书,周沪萍。”沈世昌道。

听着沈世昌的口气,似是不太知道周沪萍与自己盘结错杂的关系。苏雅露稍稍松一口气。沈世昌并不待苏雅露回应,续道:“一个礼拜前,田怀中火化当夜,田丹去了司法处,乔妆成当值的警卫进入冷库,见着了田怀中的尸体,好在长根心思缜密,察觉不妥,并且发觉是周沪萍在接应田丹。在此之前,周沪萍曾来见过我,话里有话,当时我没在意,当是张治中想试探我的态度,胡乱地敷衍了过去,而今想来,才觉得有些蹊跷。也许是我疏忽了,有没有可能,周沪萍是共党安插在田怀中父女身旁的一枚活棋?”

“不可能,”苏雅露冲口而出,又顿觉失言,慌忙补救,“周沪萍担任张治中的机要秘书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年,怎么可能是共党?”

“不好讲,张治中与共党来往甚密,并且也是主张‘和’而不赞成‘打’的。”沈世昌道,“总之,周沪萍与田丹有往来,身份存疑,所以,田丹知道的,周沪萍定必也知道。”

沈世昌打住话头,抬眼望着苏雅露,目光锐利,苏雅露心下有些发慌。

“周沪萍是一枚活棋,用得不好,是我的威胁,用得好,是我的退路。”沈世昌盯着苏雅露,话里有话,“槐花胡同附近,共党安插了不少眼线,我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受到掣肘,长根他们,与周沪萍不相熟,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所以,只有你。”

苏雅露张口欲辩,沈世昌摆一摆手:“三日前,我手下的人见到你与周沪萍在广安门附近搭乘人力车,虽然我不知道你与周沪萍是什么关系,但我想,你与周沪萍至少应该讲得上话——而且,方才我怀疑周沪萍是共党的时候,你的反应已告诉我,你们应该不仅仅是能讲得上话的关系。”

“乱世求存,你有你的立场,你的计划,你的人际关系,无可厚非。事已至此,我也不想追究什么,连同你丢失机密文件在内,一概不再追究。今日找你,是最后想与你协作一次,事成,田丹保我,我保你,你想在北平安身立业也好,想回去上海也罢,我来安排。事不成,我死,你也不好过。”

苏雅露咬着唇,盯着脚尖,默然不应。

“当然,当然,”沈世昌道,“你有权拒绝。”

苏雅露道:“我若拒绝,你会放过我?”

“不仅放过你,还会叫长根把你送去火车站。”沈世昌心平气和,“三年共事一场,如今分道扬镳,自然应当送你好生上路。”

沈世昌的言下之意,苏雅露听得分明,冷笑道:“假如我答应与你协作,任务完成之后,你倘或反悔……”

“沈某不会言而无信。”沈世昌正色敛容,转身向长根打个手势,长根会意,须臾,从书房中拎出一个皮箱来,当着苏雅露的面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五十根金条。

“是我的诚意。”沈世昌道,“你尽可以放心。”

长根把皮箱递与苏雅露,苏雅露犹豫着,终究还是接下了。沈世昌微微一笑。

“把田丹与周沪萍带来槐花胡同,带到我面前来。我给你二十四个钟头,二十四个钟头内,我必须见到田丹与周沪萍,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只一条,田丹不能受伤。党国的军队如今还驻扎在四九城内,尚未正式接受改编,所以,到目前为止,共党仍在观望,不敢轻举妄动,但明日一过,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数,因此,必须尽快。”

 

午后,天气晴好,西珠市口的旅馆盹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悄寂无声。苏雅露扭头望一眼身后,沈世昌的七八个手下分布在四个不同方向,正听候命令。吸一口气,干燥而寒冷的空气刺得鼻腔生疼,苏雅露转过身,快步迈入旅馆。

商定的计划是,苏雅露先尝试把周沪萍引出来,沈世昌的手下们按兵不动。十分钟后假如苏雅露没有出来,或发生打斗,沈世昌的手下们再动手,至于如何动手——苏雅露闭一闭眼,此时此地,无暇想这些,也不想去想这些。

苏雅露字斟句酌的说辞并没用得上,周沪萍的门轻而易举地被叩开,不费吹灰之力。

“来了?”周沪萍仿如早有预知,语气稀松平淡,甚至还向她微笑了下,笑容如尖刀般扎过来,苏雅露不寒而栗。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她莫名地有些挫败。

“但没想到你敢一个人上来。”周沪萍拦在门口,并没有叫她进来的意思。

“田丹在里面?”苏雅露瞥一眼门内,又望向周沪萍。

“刚歇下。”周沪萍答得平淡,面上波澜不惊,“被你伤得不轻,因为吗啡的戒断反应,一直恍恍惚惚的,这样的状态,应当也不太可能去为沈世昌证明他是一直以来协助共党和平谈判的民主人士。你,或沈世昌,即使把我,把田丹大卸八块,恐怕也不能得偿所望。苏雅露,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算计来,算计去,最后作茧自缚。我没想到,你还敢来见我。”

沈世昌兴许还不晓得,他属实是低估了周沪萍,周沪萍无论如何,不是一枚任由摆弄的卒子。他每一步自以为缜密又周全的计划,还有苏雅露自己的伎俩,恐怕一早就已尽在周沪萍的预判之中。苏雅露唇边噙上一抹讥诮的笑容,是在嘲弄沈世昌,也是在嘲弄自己。

“还有八分钟,”苏雅露打断周沪萍,“八分钟后,假如你不同我下去,自会有人上来。”

周沪萍不动声色地望着苏雅露:“所以?”

“老李与小何在后门口候着,会接应你。”

“仅此而已?”周沪萍讥诮,“这么草率的计划,不是你苏雅露的作风。”

苏雅露按捺不住,有些烦躁:“你知道我会来,你知道是沈世昌命令我来,你知道沈世昌命令我来的用意,你也知道我会违逆沈世昌的命令,既然你无所不知,你告诉我,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你打算把我怎么样?”

“我也有不知道的,”周沪萍道,“比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放过我。”

“我”字余音未落,苏雅露拔出腰间的左轮手枪,抵住周沪萍的心口,周沪萍纹丝未动。

“我欠你一条命,在六年前。”苏雅露咬着牙,“今日还给你,从此无拖无欠。你顶好是在一分钟之内从我面前消失,不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反悔。”

周沪萍仍然一动不动,道:“你保险栓还没拉开。”

苏雅露气结:“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会离开。”周沪萍道,“一是为田丹,二是为组织。”

所有悬而未决的怀疑,如巨石,訇然一声自山巅坠入谷底。周沪萍的声音低沉,却震得耳旁嗡嗡作响,苏雅露一瞬间惨然失色,脚下虚浮。

“你是……你果然是……”

“是,民国十二年入中国共产党,民国十五年受命于组织,开始地下工作。”周沪萍从容道,“沈世昌一次又一次利用和谈来诱杀共党,累累罪状,罄竹难书,共党接管北平之后,不可能容得下他,不可能任由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苟活于世。”

苏雅露手抖得厉害,却仍将左轮手枪抵着周沪萍的心口,口舌发干,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既然是共党,六年前,又为何出手救下我?”

“你是军统特工,是党国的人,但也是中国人。”周沪萍一字一顿,“日本人在我面前对付中国人,而且还是对付一位女子,无动于衷,冷眼旁观,我不能。”

“所以,你不接受我,是因为你是共党,而我忠于党国?”苏雅露定一定神,捺下声音里的颤抖与哽咽,还有五分钟,时间很仓促,但,必须知道答案。

周沪萍盯着苏雅露,目光有些怜悯的意味,许久,轻轻地摇一摇头:“我很明白,我与你,或是朋友,或是对头,我从来没有想过第三种可能性。”

苏雅露喉头发涩,犹若反诘,又有如自言自语:“但我喜欢你,我又有什么错?周沪萍,你当初不该救我,我倒希望,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也从来没救过我……”

周沪萍没有接茬,岔开话头:“沈世昌的计划在我们的预判之中,我们已在西珠市口设伏,你们总共不过十来个人,已被包夹,一举一动,全在我们眼皮底下,一旦动手,必败。蒋介石上午已宣布下野,和,是大势所趋,不会再有任何变数,时至如今,你若想保命,只有一条路:放弃当沈世昌的卒子,协助我们对付他,将功补过。”

苏雅露微哂:“周沪萍,你是想策反我?”

“诱杀共党的主谋是沈世昌,”周沪萍道,“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还有四分钟。”

“有道理。”苏雅露颔首,却倏地拉开保险栓,目光遽然变得冷厉,“但我不接受。蒋介石不是第一次下野,党国不是第一次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你周沪萍欺哄我,不是第一次,我苏雅露被共党胁迫利诱,也不是第一次。我为什么要回头?为你周沪萍从来不喜欢我,为党国坍台,还是为从今往后在共党手下忍气吞声仰息苟安……”

后脖颈挨了一掌,苏雅露的话戛然而止,枪脱了手,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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