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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丹养成计划(十)

天明后,田丹扶着周沪萍继续往前,又跋涉十来里路,二人筋疲力尽,周沪萍的脚伤也实在无力支撑下去。见路旁一排低矮的砖瓦平房,田丹遂上前去叩门,寻思着能找个歇脚的地儿容周沪萍处理一下脚上的伤口,然而挨户挨户地叩下来,却无一户应门,许是为避战乱逃去别处了。田丹转过头,瞥了一眼面色疲惫的周沪萍:“你有没有……发夹?”

靠着周沪萍的发夹,田丹打开了门,扑面而来是尘灰吊子,以及阴冷而潮湿的一股子霉味。房内空空荡荡,能搬的东西已全被搬完了,只有一张架子床,大抵是因为不太容易移动,孤零零地伫立在墙根边上。光秃秃的木床板上结着黏黏的蛛丝尘网,稍一拂拭,尘土“蓬”地一声扬上去,又纷纷地落下来,呛得人喷嚏不断,但好歹是处能歇憩的地儿,田丹用衣袖掸了掸木床板,然后扶周沪萍坐下来。

“没有纱布,但还是可以给你包扎一下。”

田丹从自己的衬衫上撕了一块布条,从周沪萍的脚底裹到脚面,系了个夸张的蝴蝶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田丹自喜,抬头向周沪萍眨一眨眼:“怎么样,我的技术?”

周沪萍睨一眼田丹,又瞥一眼靴筒窄窄长长的马靴:“这……还能塞进去?”

田丹挠了挠头:“也是……给你拆掉,再来。”

周沪萍抿一抿唇,却按住田丹的手,道:“不用,挺好的……你也别忙活了,坐下来歇歇脚。”

田丹在周沪萍身旁坐下来,蜷曲着双腿,伸手去按揉脚踝。二三十里下来,饶是脚力再好,也乏了,何况还全是烂污的滩涂与坑洼的山路。

“讲讲,怎么逃回来的?”

“搭车,驴骡拉的车,运送粮草的,见着车夫把粮草垒上车,转身去牵驴子或骡子了,我往粮草里一钻,谁也不晓得……”田丹余光偷偷觑着周沪萍,见周沪萍面色无波无澜,放下心来,率性直言。

“胡闹……为什么回来?”

田丹按揉着脚踝,垂下眼睑:“不知为何,心中总是……七上八下的,在你身旁才安心。”

周沪萍怔了怔,唇边浮上一丝笑意,揶揄道:“是谁先前还夸口来着?‘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什么也不怕’……”

是在你身旁,见你安然无恙才会放心。田丹明白周沪萍是误会了,但,没关系,不介意。

“接下来……怎么办?”田丹岔开话头。

“先在这对付着过一日,”周沪萍声音低了低,却很坚决,“明日,假如长沙……假如长沙火势没这么凶了,我还是得回去。”

“我也去。”

“不然把你怎么办?”周沪萍无奈地叹一口气,“把你丢在这?”

田丹眨一眨眼,笑得狡黠:“把我丢在这,你放心?”

 

一连两日,长沙火势甚炽,全无扑灭的迹象。天际被火光染成赤色,又被浓烟燎出一块一块斑驳的焦痕,一条平整而光净的丝缎被烟头烫出连串的疤,迷离又凄艳。惨白的日头空悬其上,冷冷地睥睨着炼狱般的尘世间。到第三日上,才见着天色渐渐冷却下来,周沪萍决定回去。

抵达长沙时,已是薄暮冥冥。暮色下的长沙,没有灯火,没有人烟,死气沉沉,零星的几个火头还在垂死挣扎,发出“毕毕剥剥”的呻吟。焚烧的焦糊味,掺杂着死尸的腐臭味,刺激着鼻腔,也刺激着喉咙,田丹不觉攥实了周沪萍的手。

周沪萍的手很凉。

脚下不断被绊住,或许是树干,或许是瓦砾,或许是砖块。麻石路仍然灼烫,炙烧着脚底以至脚踝。触目所及,全是废墟,断壁残垣,疮痍处处。踩着小羊皮鞋,田丹再次举步维艰,时不时被困在砖块与瓦砾的罅隙里,不得不低下身去移开半块墙砖或是石瓦,把鞋跟拔出来。

“丹丹,当心脚下,别崴着脚。”虽然始终攥着田丹的手,周沪萍仍然不放心,频频回过头来叮嘱。田丹应着声,脚尖却绊到了什么,失去平衡,身子一歪坐了下去。

是一只被熏乌了的手,软塌塌地从废墟中伸出来,仿如在求救。

田丹盯着它,它也盯着田丹,恍惚之中,这手颤了一颤,遽然伸过来,伸入田丹的喉咙,如一条冰冷黏湿的蛇,蜿蜒直下,搅动五内。田丹伏下身去干呕,直呕到浑身发抖,涕泗滂沱。双目被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了,两条胳膊自身后拥上来,把自己牢牢地箍在其间,田丹听见周沪萍惶惶却又勉力自持的声音:“丹丹,丹丹……别怕,我在,我在这……”

田丹几乎是被周沪萍半拖半拽着继续往前,往湘雅医院的方向去。在路上,周沪萍打听到,当日,负责在北区纵火的一队士兵开了小差,因着贪杯作乐,误了放火的时辰,又因着此区未及撤离的外籍人士阻挠,阴差阳错地令北区包括湘雅医院在内的一部分房屋幸免于火焚。此时,湘雅医院的群楼立在破瓦颓垣之上,在烟雾缭绕中时隐时现,一个流落凡间孤伶伶的鬼魂。田丹被周沪萍拉着,木然地迈着碎步,心神只是恍惚,这不是长沙,这块蛮荒的土地,这个可怖的炼狱,鬼蜮幢幢,不是长沙……

田丹吸了吸鼻子,旋即肩膀被周沪萍用力捏了一下。

“丹丹,”周沪萍喘息着,“丹丹,再坚持一下……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过夜……”

后半夜,二人好不容易来到湘雅医院,却发现医院内外拥挤不堪,流落至此又不良于行的伤兵,死里逃生又无处可去的男女老少,里三层,外三层,把群楼围得水泄不通。周沪萍拽着田丹,努力在人群中撕开一条裂隙,费力地挤到门廊下,好话讲尽,才讨到一处堪堪能容下二人的空地儿坐下来。

身后抵着墙根,身旁挨着周沪萍,田丹稍稍回过神来,捏了捏周沪萍的手掌心:“你的脚怎么样?”

“还好。”周沪萍道,伸手在大衣的口袋里掏了掏,掏出半个剩下的红薯来,困在湘潭二日,好在房主在灶披间里剩下了些柴火,以及五六个干瘪的红薯,对付着勉强充饥,“给,把它吃了。”

田丹挡开周沪萍的手,闭上眼:“不想吃,我吃不下。”

“丹丹,”周沪萍掰下一小块红薯丢进口中,剩下的全递给田丹,“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也是,但还是得吃些东西,才有力气撑下去。”

田丹往周沪萍身上靠了靠,哑声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什么?”

“你总是这么沉得住气,总是这么冷静,我也想这样,但……”田丹懊恼地挠了挠头,“我是不是挺没用的?平时总喜欢在你面前夸口,但事到临头也慌了手脚。”

周沪萍默然不响,半晌,伸手揽住田丹的肩膀:“我是……我是见得太多了。”

“六年前,‘一·二八事变’的时候,也是这样?”田丹想到周沪萍在军官学校的宣讲。

“是,”周沪萍叹一口气,“血流成河,一地残骸……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在死尸里寻找自己相熟的同志,我们侥幸地想着,万一……万一他们还有一口气,一丝鼻息……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我们只能把他们抬回去,虽然条件简陋,但尽可能给他们擦洗擦洗,补一补衣裳,叫他们去得也体面些……丹丹,没有谁生来勇敢,我们也只是勉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而已,无论如何,得活下去,不然,岂不是辜负这些同志的牺牲?撑过一次,撑过两次,撑过三次,渐渐地,心也韧了,粗糙了……”

“丹丹,你还是小孩子,我反而不希望你是我这个样子,这些,不是你这个年龄应该承受的。”周沪萍伸手捋了两下田丹额前的碎发,“没关系,丹丹,你可以害怕,你也可以慌张,这没什么。你记住,有我在,天坍下来,有我顶着。”

田丹垂下眼睑,盯着手里的半块红薯,低声道:“我才不是小孩子。”

“在我面前,你是,你永远是。”周沪萍的声音也衔着温柔的笑意,“把红薯吃掉,你困不困?困的话,靠在这闭会儿眼打个盹。”

田丹听话地吃掉红薯,然后伏在了周沪萍的膝头上。

当个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的。田丹打个呵欠,闭上了眼。

 

天明之后,二人先去了营盘街,心下怀着一丝侥幸,倘或没烧尽,或许可以从废墟里救出些什么东西来,然而终究还是失望了。营盘街与他处别无二致,坍成一地砖瓦墙灰,烟雾从砖瓦墙灰的罅隙中浮上来。废墟之中,唯一还成形的,是一口瓦缸,田丹远远地辨出了这口瓦缸,它归属于邻居阿婆,口径两尺有余,高将近三四尺,是作蓄水用处的。

鬼使神差地,田丹往瓦缸里瞥了一眼,只一眼,已吓得魂飞魄散。

瓦缸里弓着身子断了气的,是邻居阿婆。

邻居阿婆独自寡居,儿子上了前线,先前保甲挨门挨户疏散老弱妇孺时,阿婆拒不从命,一是无处可去,二是放不下老宅,三是生怕儿子突然从前线下来没有落脚的地方,保甲劝过几回,没用,索性也不再上门了。火烧上来时,老太太腿脚不灵光,估着自己是逃不出去的,千钧一发的关头,求生心切,惶急之下,见瓦缸里还蓄着水,索性爬了进去,寻思着火来水挡,却没想到,火势汹汹,水温逐渐攀升,最终被活活烫死在瓦缸中……

田丹脚下一软,踉跄地后退两步,两眼还直愣愣地望着瓦缸。

三日前,因着没有钥匙,田丹在门外打转的时候,阿婆听见声响,还颤颤巍巍地伸出头来,一声迭一声地叫田丹进来:“鬼子打来了,你妹伢子一个在外头,危险,危险……你姐姐不在?进来坐,你进来……”

眼泪倏地掉了下来,田丹身子晃了一晃,被周沪萍及时扶住:“丹丹,我们离开这,我们离开这……”

什么也没有了。营盘街上灰瓦白墙的平房,窄窄的木板床,掉了漆的方桌子,总被周沪萍弄得一团狼藉的灶台,五斗橱上田丹闲来无事给周沪萍涂的一叠肖像素描,还有搁在床头周沪萍没来得及给田丹织完的一双绒线手套……避居长沙一年来所有的回忆,荡然无存。

田丹被周沪萍拽着离开,忽然觉着脚旁有个活物在拱来拱去,不觉又是悚然一惊,低下头,觑上一眼,却是一条狗,大抵是刚断奶的狗崽子,灰褐的皮毛,身形与野兔差不离,耷拉着耳朵,浑身脏兮兮的,蹭在田丹的脚边上,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呜咽声。

田丹怔了怔,迟疑了下,低下身去,把狗抱在臂弯里。

“可怜,没有东西给它吃。”周沪萍在大衣的口袋里掏了掏,只掏出来一块红薯皮,狗抽着鼻子嗅一嗅,再嗅一嗅,终于还是把它吞了。

“放它去罢,”周沪萍伸手挠了挠狗头,“丹丹,我刚打听到,警备司令部临时驻扎在北门外,我们先过去……”

田丹当心地把狗裹在自己的围巾里:“不,我得带着它。”

“胡闹,自顾不暇,还拖上一条狗?”

“放掉它,它会死的……它一定会死的。”

田丹的眼圈红红的,周沪萍不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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