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ow。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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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丹养成计划(十一)

时断时续的炮声,从东郊方向传来。

“天津被攻下后,假如谈判不成,北平也会打。”田丹望着拂晓的天色,湿冷的鱼肚白上泛着一抹蟹壳青,“来北平之前,组织上给我两个选择,一是在上海继续协助‘归省计划’,二是陪我爸爸一同去北平接触傅司令,促成和平谈判。我毫不犹豫选择了来北平,不仅仅是为了我爸爸,也不是为了……冯青波,是因为……我想到了从前的长沙。”

“我不想北平打仗,我不想它沦为又一个长沙。冯青波给我讲过北平的名胜古迹,讲过北平的胡同与夹道,后来,我自己又读了好些关于北平的史籍方志……我越听冯青波讲,越读这些地方志,越觉得这个地方好熟悉,虽然没去过,也没见过它到底是怎样……”田丹闭一闭眼,“后来我忽然察觉到,我幻想中的北平,其实是我回忆中的长沙……比如,大栅栏,方志上讲,是个繁华的地方,人来人往,店肆林立……是不是坡子街的样子?”

“会好的,”周沪萍道,“会好的。一旦天津被攻下,想必上头也会审时度势,去年以来,平津地区他们频频吃败仗,应该知道,他们如今的兵力已不足以与我们抗衡。过一阵子,局势稳定下来,我们去前门,去大……大栅栏。”

“大栅栏”被当地人念作“dà shí lànr”,周沪萍捋着舌头吃力地学舌,田丹不觉莞尔。

“我想去北池子,找王伟民。”田丹道,“无论接下来是谈判,还是打仗,不能再给冯青波从中作梗的机会,也不能给他洗脱自己的机会。我得尽快找到我爸爸的密信,这封密信,绝对不能落到他手上。还有沈世昌,假如是他在后头操纵一切,策划一切……”

“我陪你。”

田丹拒绝:“打从我来到北平,你一直陪着我。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在张将军身边这么些年,谁不知道你是他的手下?先前是我自己乱了方寸,疏忽了,任你陪着我四处去,假如有什么人想对你或是对张将军不利,恐怕这两日已盯上你了。沪萍,你已帮我足够多了,不能再因为我而连累你了。”

“我比你熟悉北平,我自己可以。”见周沪萍欲言又止,田丹补上一句,眸中熠熠闪光,“你记不记得,从前你告诉过我,先成为独立的个体,不依赖,不盲从,不亦步亦趋,然后,才能成为一个清醒、理性、成熟的革命者。”

周沪萍微微一滞,笑容有些苦涩:“丹丹……”

“分头行动。”田丹低下身去掸了掸大衣上的尘土,把瓦瓮当心地拢在怀里。

“你自己当心。”周沪萍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田丹脚下稍稍顿了顿,转过身来。

“怎么?”周沪萍望着田丹。

“这个,先给你。”田丹把瓦瓮递给周沪萍,“北池子离这怪远的,我担心给它磕着摔着了。”

 

田丹匆匆往胡同口去,脚下疾步如风,不时回头张望,担心以周沪萍的性子,会悄悄地追过来。胡同口有两三辆人力车,天寒,车夫佝偻着身子,蜷卧着歪坐在车座上,见着有人过来了,忙不迭地争先恐后出声招揽生意。田丹站住脚,瞥了瞥他们,径自上了一辆车。

“去庆丰公寓。”

车夫应了一声,拉上车。田丹折身又望一眼胡同口,胡同口空无人迹。

田丹心下松了一口气。

北风寒峭,恣肆地扑打着脸颊,田丹打了个寒颤,把围巾向上拽了拽。

当初与周沪萍一同从长沙逃到沅陵,碰上的也是这种天气。

阴云密布,刮着西北风,接近黄昏的时候下了冻雨,南方的湿冷一寸一寸地侵蚀着人的肌肤、骨血与五脏六腑,终抵心脏。与沿途肩挑手扛着箱笼衣物的百姓不同,周沪萍与田丹所有的衣被物什已在营盘街被一把火焚烧殆尽,此时两手空空,缩手缩脚地把大衣裹了又裹,仍抵受不住蚀骨的寒气,分外窘迫。田丹比周沪萍还狼狈,因为怀里还有一条不安分的狗,不断地扭动着身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唧着,叫田丹手忙脚乱,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自讨苦吃。”周沪萍伸出手来,“给我抱会儿。”

田丹把狗递过去,周沪萍接过来,顺势在狗头上轻敲一记:“别闹。”

狗委委屈屈地呜咽一声,却乖乖地伏在了周沪萍怀里。

“欠打。”周沪萍自言自语。

田丹抿一抿唇,目光掠了掠周沪萍,周沪萍没好气地丢来一个白眼:“你也是。”

码头上乱成一团,人头攒动,周沪萍与田丹延挨了一日一夜,才搭上了一条去沅陵的破渔船。连日来风雨无阻地长途跋涉,衣衫又单薄,田丹受了风寒,在码头上时还只是咳嗽流涕,在四面漏风的破渔船上过了一宿,发了烧。

头痛欲裂,江上风浪颠簸,晃得田丹晕晕沉沉,直犯恶心,鼻腔仿如有一团火正烧着,一呼一吸间吞吐热气,热气从鼻腔蔓延至喉咙,再直上头顶,灼灼发烫,身子却如堕冰窟。田丹吸了吸鼻子,拢了拢大衣,仍觉寒风从四面八方向自己侵袭而来,浑身无法遏止地打着寒颤。昏昧之中,额头上忽有一双手温温柔柔地触了过来,手掌心凉浸浸的,煞是舒爽,田丹微掀眼皮,周沪萍的脸影影绰绰地晃来晃去,晃得田丹又有些晕眩。

“丹丹,你靠过来。”

田丹恍恍惚惚地靠过去,周身乍然煦煦一暖,不觉又微微睁开眼,见是周沪萍把大衣脱了一半,将自己裹了进来。田丹闭上眼,很自觉地往周沪萍怀中钻了钻,脸颊正挨在周沪萍的心口处,越过一层贴身的薄薄衬衫,几乎听得见周沪萍的心跳声,忽疾忽徐,悠悠忽忽,没个规律,怎么会有人的心跳声这么古怪?

“还冷不冷?”周沪萍低声道。

“我的狗……”田丹双唇翕动,咕哝了一句。

“放心,拴好了。”周沪萍叹一口气,“病成这样,还惦念着狗。”

田丹伏在周沪萍怀中,聆听着周沪萍古怪的心跳声,安安心心地沉入好眠。有周沪萍在,总是安心的,连生病,也病得心安理得,病得理直气壮。后来到重庆,周沪萍不晓得发什么神经,决意把田丹送去昆明,田丹拗了很久也拗不过。周沪萍扳着田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晓之以理:丹丹,你得独立,不依赖任何人,你该有你自己的人生,然后,你才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一个清醒、理性、成熟的革命者。

“小姐,庆丰公寓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田丹的思绪,田丹下车来,付了车费,晃了晃头,把周沪萍从自己的千思万绪中撵出去。

 

庆丰公寓是一栋三层的洋楼,颇有些年月了,青灰的外墙斑斑驳驳。门房里歪坐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大爷,揣着手,跷着脚,打着瞌睡,见田丹过来,他稍稍坐正了些,微眯着双眼,颤颤巍巍地开了腔:“姑娘,找谁?”

田丹微笑:“找冯先生。”

老大爷应了一声,复又叫住田丹,递了一叠报纸过去:“冯先生订的日报,一直没来取。”

最上一张报纸,左上写着冯青波的房间号,208。

三层楼,二十四间房,即使没这报纸,一间一间寻过去,也能找到冯青波的房间。两日前,他的住处刚被城工部的同志破门而入搜检过,门上有裂痕,门锁也已脱落,门虚虚地半掩着,惹眼得很。

昨日,田丹向王伟民打听冯青波的下落,周沪萍在一旁拼命给王伟民递眼色,然而向来粗枝大叶的王伟民犹然不察,一一道来,事无巨细,包括他们如何怀疑冯青波,如何搜检冯青波的两处住所,又如何被冯青波的女人摆了一道。

“堂子里的女人。”王伟民叹口气,田丹低下眉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周沪萍若无其事地把话头岔开。

“丹丹,不许意气用事,庆丰公寓不安全。”离开北池子后,周沪萍再三叮嘱田丹。

“不去。”田丹敷衍地应道。周沪萍一脸不相信的神气。

田丹进了门。房间狭仄,两居室,一浴室,一厨房。城工部的同志把箱笼橱柜里的东西全搜检了出来,胡乱地倾倒在地上,一地狼藉,几乎无法落脚。田丹在房里转了一转,别转过身,倏地开口:“还不出来?”

少顷,门外传来一声轻笑:“田小姐心思缜密,名不虚传。”

来人是个女子,身形窈窕,相貌姣好,打扮入时,着一身驼色的羊绒大衣,拎着琉璃金的钉珠刺绣手袋,年龄与周沪萍相仿,鬈发挽成发髻,瓜子脸,柳叶眉,一对眸子乌沉沉的,然而目光灼灼如炬,锐如刀剑,虽是微笑着的,笑容里却裹挟着冷飕飕的一股寒意。

“不介绍下自己?”田丹扬了扬下巴。

女子伸出手来:“苏雅露,幸会。”

田丹把手插进兜里:“是沈先生的人。”

“我很好奇,田小姐是怎么知道的?”苏雅露收回手,神色自若。

“你这不是自己告诉我了?”田丹微笑,“沈先生叫你来灭口,是不是?”

“广济寺外胡同口的人力车,几个车夫全是你安排的,这样,我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全在你们的眼皮底下。车身破破烂烂,想必车夫拉车已有些年月。他们经年累月拉人力车的,风吹日晒,两颊的皮肤往往是皴裂的,手上有茧子,有冻疮,而你安排的这几位,虽是车夫的打扮,但脸上白白净净,手上也光净得很……”

“门房的老大爷,也是你安排的,安排一位老大爷给我递报纸,目的是告诉我冯青波的房间号。老大爷还挺尽职,见着陌生面孔进庆丰公寓还会拦一拦,但败也败在他太尽职上,他假如前两日在这,我们的人怎么可能进得来?”

“房间虽然乱七八糟,但所有沈先生希望我找到的东西,全摆在最显眼的地方。”田丹俯下身来,拾上一把匕首,“比如,冯青波杀我父亲时用的匕首。”

移步到写字桌旁,田丹把匕首丢在桌面上,拉开左上第一个抽屉:“其他的抽屉全被拉开,唯独这个没有。这个抽屉与其他不同,它有隔层,一分为二,前一半放置物品,掩人耳目,后一半是电台,两瓦半,美国产。沈先生是想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冯青波是我们这条线上的内奸,我父亲是冯青波杀的,仓促被火化,是他下的命令。冯青波与他,是同一阵营的。”

“沈先生毫不担忧我知道这些后会对他不利,因为,死人是无法开口讲话的。”田丹关上抽屉,转过身来,靠在写字桌上,气定神闲地望着苏雅露,甚至还微笑了下,“昨日在胡同里伏击我的两个人,恐怕也是你安排的。”

苏雅露朱唇轻挑:“田小姐明知有诈,还欣然前来,想必也是别有用意。”

“本来我没计划来这里,但既然沈先生处心积虑地安排了,我不来,倒是辜负了他的这份苦心。”田丹仍然笑吟吟的,“再来,有人想取我性命,我自然好奇,必须来见上一见。”

“田小姐料事如神,不过,”苏雅露道,“我并不是来取你性命的,你这条命,还有用。”

“是沈先生的意思?”田丹眸光一闪。

“是沈先生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明白了,”田丹颔首,不动声色地把写字桌上的匕首攥在右手中,“不过,用不用得成我这条命,得凭你本事了。”话音未落,田丹冷不防地欺身上前,左手去擒苏雅露的肩膀,右手持着匕首堪堪直刺过去,苏雅露矮身避过,顺势从手袋里拔出一把左轮手枪,子弹上膛,拉开保险,枪口稳稳地对着田丹,沉声道:“放下匕首。”

田丹无动于衷,讥诮道:“怎么,你反悔了,想杀我?”

“放心,死不了,无非是断条胳膊,瘸了腿,或是毁了容。”苏雅露道,“旁人子弹无眼,但我的有。把匕首放下,双手举过头顶,往后退。”

田丹盯着乌黢黢的枪口,徐徐低下身去,将匕首丢在地上。

苏雅露一步一步迫近田丹:“往后退,退到墙根。”

田丹依言向后退了两步,脚下一顿,身形虚晃,倏地扑上前去攫住苏雅露的手腕,用力往一旁的五斗橱沿上撞去,苏雅露不防,手腕一抖,左轮手枪脱了手。田丹乘势绕至苏雅露身后,一手勒住她的脖颈,另一手自她鬓边捋下一枚发簪,将发簪的尖头抵在她脖颈上动脉处。

“身手还挺好。”苏雅露全无惊慌之意,声音仍然懒懒的,波澜不兴,余光向下瞥了一眼,手肘忽然发力后击,正击中田丹腰间的刀伤处。田丹吃痛,身子不觉打了个颤,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三成,苏雅露乘隙反手拉住田丹的胳膊,旋身一抡,把田丹抡在五斗橱上,这一下使出十成气力,田丹但觉腰间遽然又是一阵刺痛袭来,眼前一黑,身子不自已地坍下去。

“有伤在身,还逞什么能?”苏雅露“嗤”地一声轻哂,田丹扶着五斗橱,企图挣扎起身,腰上又挨了一脚。

苏雅露自手袋里闲闲抖出一串呛啷作响的手铐,利索地把田丹的手反扭在身后,铐上了,又从手袋中取出一方绢帕,一个玻璃瓶子,而后把瓶子里的液体洒在帕子上。

“田小姐,还是太年轻了。”苏雅露俯下身,把帕子覆在田丹的口鼻上。

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瞬,田丹依稀听见苏雅露的声音,轻佻的,戏谑的声音。

“小屁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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