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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丹养成计划(十九)

民国三十八年,一月十八日,临近午夜。

周沪萍心烦意乱地把报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第六日了,田丹仍然下落不明。白日里,循着前两日的路线又寻了一回,仍然一无所获。去北池子,王伟民不晓得发什么神经,递过来一个布裹的包袱,讲是田丹从前放在他这的东西,后来一直没来取,他也忘了还,正当年下,打扫庭户,拾掇杂物,找了出来。

“既然是丹丹托付给你的,为什么给我?”

“是纸折的鹤,折给你的,田丹不许我拆,只许你拆,也许纸鹤里头还有什么东西,”王伟民挠挠头,“我寻思着,总放在我这也不好。”

“折给我的,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谁知道?”王伟民道,“田丹一向古灵精怪的,谁知道在想什么。”

此时,三个方口玻璃瓶正放在茶几上,里头挤挤挨挨的千纸鹤,尺寸不一,所用的纸张也五花八门,想来不是一两日内折出来的。田丹杳无音讯,王伟民又忽然找出田丹的旧物,周沪萍越想越蹊跷,也越想越不安,冥冥之中,造化弄人,如有定数,然而却参悟不透。

周沪萍吁一口气,伸手拣了一个,拆开来。

是田丹潦草的字迹,字如其人,张牙舞爪,一撇一捺伸胳膊伸腿,自在如风:“周沪萍,来波士顿三个月了,我还是喜欢不上这里的食物,我甚至有些想念你的葱花汤面与酱油拌面了,不是夸你手艺的意思,是想告诉你,波士顿的食物,实在是,太可怕。民国二十八年十月二日。”

再拆一个:“周沪萍,波士顿这里有种动物,叫浣熊,很凶。昨天,房东的狗被浣熊挠了一爪子,气得直哼哼。此时外面阳光明媚,五六只浣熊正在努力地撕扯着我放在门口的垃圾袋,应该是在觅食,但很抱歉,里面只有我丢的草稿纸而已。民国三十年六月二十二日。”

这种东西,还故弄玄虚地不许王伟民拆?周沪萍哑然失笑。

索性全拆了,乱七八糟一茶几,反正长夜无眠,周沪萍耐着性子按照年月日从前往后排好,一张一张,一字一句地读过来。

 

“周沪萍,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写这些东西给你,大概是因为这里没有人陪我讲话,我太寂寞了。现在是波士顿的午夜,我住的地方种了好些雪松,有风的时候,会有澎湃的松涛声传来,这是我在这里可以听到的罕有的几种声音之一。

还有一种声音是狗吠声。是房东的狗,一身鬈曲的绒毛,灰褐色的,顽皮得很,总叫我想到我离开长沙时捡到的狗。周沪萍,我的狗被你丢在沅陵了,你得赔我一条。

一想到这些,我就讨厌你。我不想你,一分一毫也不想你。”

 

“周沪萍,你一定不相信,来波士顿之后,到今天为止,我一次也没逃过学,因为即使逃了学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去干什么,这里没有坡子街,没有天心阁,没有臭豆腐与糖油粑粑,也没有你来逮我。

但我今天逃学了,去了附近的公园,在树下坐了很久,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叫人懒懒的只是犯困,我想,也许我醒来后就可以见到你了,你戳着我的额头骂我怎么又逃学,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长沙没有被焚毁,而我也没有来波士顿。

然后我睡了过去,醒来后当然没见到你,我很不高兴,本来我逃学就是因为我不高兴,这下更不高兴了,这全赖你,你为什么不来波士顿逮我?

今天也没有很想你。”

 

“周沪萍,我才知道,人在扯谎的时候,眼球会往某个方向转动,生理反应是最诚实的,至于转去什么方向,我不想告诉你,因为你太聪明了,你知道后一定会掩饰得很好。

将来,我一定会当面再问你一次,你到底为什么非得撵我去昆明?我这么讨你嫌弃?你有没有后悔?有没有很想念我?你的双眼会告诉我答案。”

 

“周沪萍,此时是波士顿的凌晨,我被噩梦吓醒了,我梦见你打仗去了,被流弹打中,流了很多的血,快死了,我在你身旁叫你,你也不理我,我一直在哭,哭醒了,哭得我头疼。周沪萍,你实在是太讨厌了。

在沅陵时,我也发过这样的噩梦,老人们告诉我,梦是反的,实在担心的话,醒来后找个人说破它。找不到人说,不知道写出来有没有用处。反正,梦是反的,你一定过得很好。

希望你一切安好。

我承认,我大概是想你了。”

 

“周沪萍,波士顿的冬天很冷,我从不知道,冬天居然可以冷成这个样子,十一月还没到,已下过两场雪,而且是暴风雪。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抬头望了望外面,白茫茫的,不知道是玻璃上凝结的霜花,还是一团一团的雪尘。太冷了,第一场雪下过之后,我生病了,生病的时候尤其想你。

我知道我该独立,不应该依赖任何人,不过只是想念,应该也称不上是依赖。

想你了,你应该还在重庆?十月是山城最好的天气。”

 

“周沪萍,在波士顿的第一个学期结束了,我的成绩还可以,全A。可惜你不知道。

早上,半梦半醒的时候,我在想,假如你也在波士顿,可以用我的奖学金,我俩去大吃一顿,庆祝一下。然后,转念一想,你把我撵去昆明了,我还巴巴地缠着你干什么?才不要你来为我庆祝,我自己去吃一顿好的。

波士顿吃不到什么好的。今天不想你,我想臭豆腐。”

 

“周沪萍,过年了,但波士顿不过年,没有花市,也没有庙会,没意思。除夕,我折了很多只千纸鹤祈福,为你,为我爸爸,为我们的山河,我们的民族。

我一直觉得折千纸鹤来祈福是挺灵验的,比如从前我希望有吃不完的栗子粉蛋糕,后来把这心思写在千纸鹤里,再后来,你三不五时地去‘凯司令’打包栗子粉蛋糕回来给我,再再后来,把我给吃吐了,直到如今,我见到栗子粉蛋糕,还会犯恶心。

所以我祝你平安,在这样动乱的年头,也只能祝你平安。

今天决定不想你,因为最近想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会很想哭,过年,还是别哭了。”

 

“周沪萍,逻辑学很有意思,可惜它只能推究事理,而不能推断人心。人心是如此复杂,尤其是你的。今天决定不想你,因为我有好些作业,想你又实在太累人,我不如去写论文。”

 

“周沪萍,入冬了,把去年的大衣找出来,发觉衣袖短了一截,大概是长个子了。虽然波士顿的食物我还是不敢恭维,但我有在好好吃饭,你呢?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周沪萍,日军偷袭美国的海军基地,战火一触即发,整个学校惶惶不安,我也很不安,假如这里也打仗了,假如我死在这里……奇怪,我又不是没历受过硝烟与炮火。也许,是因为从前有你在,有你在我总是很安心。

我很想念营盘街我们狭仄的房子,入夜之后,我们一人坐在方桌的一头,上了灯,我写我的功课,你也不与我讲话,只是沉默地在一旁誊写文书,即使如此,我也觉得很快乐。我们可以一连几个钟头不讲一句话,直到外头传来‘甜酒冲蛋’的吆喝声。

今天很想你,也想甜酒冲蛋。”

 

“周沪萍,我不打算把这些千纸鹤送给你,我写下的这些啰啰嗦嗦的东西,乱七八糟,是一定会被你笑话的。因为不打算送给你,所以我可以继续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比如,我其实挺喜欢你的,你喜不喜欢我?”

 

……

 

十年前的田丹,瘦伶伶的,长胳膊长腿,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总是乱蓬蓬地翘着,即使是扎成两个小辫子,也是不听话地支棱着。田丹有一双澄澈的眸子,闪烁如星辰,清明如溪涧,一笑,眯成俩月牙儿。田丹苦恼的时候总是抿着唇,垂着眼,脚尖把地上的砂石拨来拨去。田丹委屈的时候双眼会眨巴眨巴,一对潮润润的眸子微微泛红。田丹生气的时候眼圈也是红红的,扭着头,梗着脖子,鼓着腮帮子。田丹总是邋邋遢遢地披着她的军大衣,军大衣松松垮垮地坠着,长及膝下,田丹披着她的军大衣去爬树,去爬墙头,去爬房顶,沾了一身的泥浆与尘土,划了口子绽了线,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怎么补也补不齐整。动身去昆明时,田丹仍然披着这破破烂烂的军大衣,周沪萍叫换下来,换身衣裳,田丹犯了倔,死活不答应。

“我不想把它还给你,我不想换下它,因为它是你的,我披着它,仿佛你还在我身旁。周沪萍,你这个人,实在是太小气了,你又不缺这么一身衣裳,送给我当作个念想,不成么?”

十年前的田丹,在一个个筋骨舒放的方块字间伸出头来,眨巴着双眼,苦恼地,委屈地,生气地,目光灼灼如芒刺,生生把周沪萍扎出了眼泪。

周沪萍倏地从沙发上起身,拔足向门外去,膝头磕在茶几边沿,却浑不觉痛。

得去找田丹,必须找到田丹。

周沪萍一头扎入黑魆魆的夜色中,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刺骨的北风夹杂着沙土与雪雾,扑扑地打着脸颊,仿如一个又一个脆生生的耳刮子。从西珠市口到大栅栏,再到北海,一径向西出广安门,她疾步如风,呼吸急促,喘着粗气,裸在外头的脸颊与双手已冻得失去知觉,身上却是汗津津的。四下寂然,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自遥远的时光中悠悠而来的田丹的声音,语调上扬,尾音哽咽:“你后不后悔?你想不想念我?你喜不喜欢我?”

把田丹送去昆明之后,一连两三个月,周沪萍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听着“卤豆腐干”的吆喝声,想到的是田丹囫囵的吃相,伸着两条长腿坐在石阶上,拈着一块卤豆腐干,伸直胳膊,仰着脖颈,手一松,豆腐干儿垂直下落,不歪不斜,掉入口中,棕褐色的卤汁四溅开来,沾在唇边、脸颊甚至衣襟上。见着枝繁叶茂的黄桷树,想到的是田丹爬树的身姿,衣袖一捋,裤管一卷,三两下攀上去,比猴儿还灵活。周沪萍坐在黄桷树下,索然无味地吃了两口卤豆腐干,严厉地告诫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了,田丹才十六岁,是田先生的女儿,是你的妹妹。

沉着、冷静、明理、进退自如……是陆老师与田先生的称许,也是周沪萍对自己的规训。当时的周沪萍,未曾想过,自己的“讲道理”与“知分寸”会化为一把把利刃,既扎得自己千疮百孔,也扎得田丹伤痕累累。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微微泛着蟹壳青,月痕渐渐淡下去,四下仍是寂然,只间或从胡同里头传来一两声断续的犬吠,周沪萍足底生疼,心下也知道这么找下去属实是白费心力,但脚下的步子却始终没歇下来过,任由疼痛撕裂着自己的脚底板,也放由寒冷侵蚀着周身一寸一寸的肌肤,仿如发了狠心,以这样一场注定徒劳无功的长途跋涉来惩罚自己。

来到广安门附近时,日头已上来了,周沪萍也实在是累得迈不开步子,见一旁有支着炉灶摆开桌凳吆喝着“豆汁儿”的,遂坐下来叫了一碗,一口下去,被酸臭味儿呛得直咳嗽。

“姑娘不是本地人罢?”

周沪萍抬眼,是个衣衫褴褛的老翁,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在一旁坐下,在口袋里寻上许久,才寻出几个铜板来,一一地数了,递出去,换来一碗豆汁儿。

“这东西,不是本地人,喝不下去。姑娘,搭着些咸菜丝儿喝。”

老翁把手上的幌子斜倚在桌旁,一根竹竿,上头捆了块破破烂烂的布条,风吹日晒,早已褪去本来的颜色,布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卦”。

“算命的?”周沪萍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搭了一句腔。

这话莽撞,不甚礼貌。老翁扬了扬眉毛,鼻腔里“哼”了一声。

周沪萍犹豫一下,掏出一块大洋来,放在桌上。

老翁瞥一眼,不吭气,只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来,在周沪萍面前一晃。

周沪萍向来不相信命理运数,也从来觉得这些占卜算卦相面是无稽之谈,然而此时却病急乱投医,又掏出一块大洋来,与先前放在桌上的一块一并拢在手掌心里:“两块大洋,先算命,再付给你。”

“姑娘想打听什么?姻缘?”

“人,”周沪萍道,“不见已有六七日了,劳烦您给占一卦,人是否还安好?我该去什么地方寻?”

老翁又从口袋里寻出三枚铜板来,递给周沪萍:“心里头念着你所寻之人,三枚铜板一同掷出,连掷六次,记住,心诚则灵。”

周沪萍接过铜板,心下居然有些忐忑。

连掷六次,老翁眯着眼,枯瘦的手指伸进碗里,蘸着豆汁儿,在桌上划来划去。周沪萍觑着他:“如何?”

“明入地中,明夷。利艰贞,晦其明也。”

“什么?”

“这一卦,叫作明夷卦,本身是中下卦,但既然你是寻人,倒也还好。”

“还好?”

“‘重重险困势难安,若问艰危可过关。’,这一卦,‘利艰贞’,意思是,卜问艰难之事,有利。卦象是离下坤上,‘离’为日,‘坤’为地,日没入地,光明受损,坎坷不顺。‘晦其明也’,用晦而明,意思是,越是艰险阻困,越要耐住性子,宜静,宜守,伺机而动。”

老翁伸出手来,周沪萍没有理会,仍把两块大洋扣在手掌心里:“我打听的是寻人。”

“这不是很明显?卦象既是日没入地,日头是东升西落,你寻人须往东南方向去寻,才能寻着光明。人好好儿的,还在北平,甚至在你附近,在你面前,但不容易寻着。你寻人不见,处处阻滞,须得耐住性子,你越是急躁,越是寻不着,忙中生乱,容易上当,会失财,甚至……”老翁睨周沪萍一眼,“……失身。”

苏雅露沾血的唇在眼前一晃而过,周沪萍倏地双颊发烫,方欲发作,心下却忽然一个激灵,豁然开朗。

“怎样?姑娘,天机不可泄漏,能告诉你的,我全告诉你了。讲定的两块大洋,神明在上,可不作兴反悔的。”

周沪萍把两块大洋递过去,微笑道:“我明白了,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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